八月初,暑气仍盛,李可俊踏上了开往安郡县的大巴。
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颠簸,窗外的景色逐渐褪去城市的轮廓,换上大片沉默的、青黑色的山峦。这景象,和几年前那个夏天,他背着画板来这里写生时,几乎一模一样。空气里那股混合着尘土、草木和远处炊烟的味道,瞬间将记忆拉回——闷热的午后,眼前发黑栽倒前的最后一瞥,醒来时石头房子的阴凉,额头上冰凉的毛巾,还有那个眼睛很亮、穿着旧校服、小心翼翼给他喂水的女孩。
他凭着一种近乎肌肉记忆的方向感前进。路过那棵曾被雷劈过、如今疤痕处又抽出新枝的老树时,他停顿了几秒。当年奚非就是在这里送别他,一直挥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弯道。他拐过那个熟悉的、能看到一小片梯田和溪流的山口,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。
就是这里。
当年他为了找角度而中暑倒下的地方,就在这片梯田上方不远。而救起他的奚非家,还要往更高、更偏的山腰上去。
脚下的土路更窄了,尘土被晒得发烫。李可俊背着简单的行囊,一步步向上,记忆的闸门随着熟悉的景物不断打开。
终于,在半山腰那片背风的坡地上,他看到了那三间石头房子。
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了。屋顶的石板瓦碎裂缺失得厉害,用厚重的塑料布和石块压着,在风中哗啦作响。墙壁的泥土剥落严重,露出里面颜色深浅不一的石块。屋前那小块硬化的泥地院子还在,一个锈蚀得看不出原样的破铁桶倒在角落,旁边堆着的柴火倒是整整齐齐。
院子里,一个瘦高的少年正背对着他,弯腰整理柴堆。少年穿着明显短了一截的裤子和洗得发灰的t恤,动作利落,肩膀随着动作耸动,透着一股过早承担生活的劲儿。
李可俊站在院外的土坡上,没有立刻出声。他看着少年的背影,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瘦小、躲在姐姐身后好奇张望的小男孩。岁月把这个男孩拉长了,抽条了,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、与环境对抗的紧绷感,却如此熟悉。
少年似乎察觉到视线,猛地直起身,转过头来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有片刻的凝滞。
少年的脸已经有了清晰的棱角,肤色是被山风和日照浸染过的深麦色。眉毛浓黑,眼神锐利,带着不加掩饰的警惕和打量。然而,那眉眼间的神韵——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看人时微微下垂的眼角——几乎和奚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只是,少了奚非曾经有过的、对山外世界那种清澈的向往,多了几分被生活磋磨出的硬壳和疏离。
他是奚杰。当年那个会抢着回答“姐姐去溪边洗衣服了”、会乖乖摆碗筷、会把自己的饼干分给陌生哥哥的小男孩。现在,他看起来像个沉默而锋利的小大人。
奚杰盯着李可俊,眉头皱起,目光在他脸上和装束上来回扫视,显然在辨认这个不速之客。“你找谁?”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变声期特有的粗粝感,语气生硬。
李可俊走下土坡,来到院边。“请问,这里是奚非的家吗?”
“奚非”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。奚杰的身体瞬间绷紧了,眼神里的警惕骤然升级为一种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戒备。他握紧了手里的一根木柴,喉结滚动了一下:“你是谁?”声音更紧了。
“我姓李,李可俊。”李可俊尽量让声音平稳清晰,“几年前的夏天,我来这边写生,中暑晕倒在山崖下,是你姐姐奚非救了我,带我来你家,让我借宿了一晚。”
这番话如同钥匙,瞬间拧开了记忆生锈的锁。奚杰的眼睛骤然睁大,瞳孔收缩,脸上掠过清晰的震惊和恍然。他想起来了!那个闷热的夏天,姐姐背回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城里哥哥。家里难得有了点不一样的气氛,姐姐忙前忙后,眼神亮晶晶的,跟那个哥哥说了好多他听不懂的、关于山外和大学的话。那个哥哥离开时,送了姐姐一块画着白兔子的石头,姐姐宝贝得不得了,一直藏在枕头下面……
“是……是你?”奚杰手里的木柴松了力道,他上前一步,更加仔细地打量李可俊的脸。几年光阴改变了很多,但某些轮廓和神态,在记忆被唤醒后,逐渐与那个模糊的印象重叠。“你怎么……找到这里的?”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怀疑,但戒备的城墙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“我记得路。”李可俊简单地说,目光越过他,看向那扇虚掩的、斑驳的木门,“家里……就你一个人?”
奚杰抿紧了嘴唇,别开视线,看向远处的山坳,声音低了下去,听不出什么情绪:“嗯。爸……很久没回来了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,“偶尔回来,拿点东西就走。”他没说拿什么,但李可俊能明白。这个“家”,对于那个酗酒的父亲而言,大概只剩下一个可以偶尔索取点什么的地方了。
“你上高中了?”李可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不合身、袖口已经磨破的旧校服上。
“嗯,镇中学,住校。”奚杰简短地回答,侧过身,用肩膀顶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“进……进来吧。”
屋里比记忆中更加昏暗、空旷,也更冷了,即使是在八月。陈设几乎没变,还是那张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方桌,几条长凳,角落里那个老旧的灶台。唯一鲜艳的,是正面墙壁上贴得满满当当的奖状。李可俊走过去,像几年前一样,仰头细看。
大部分是奚非的。从小学到初中,一张挨着一张,有些纸张已经泛黄卷边,但依然被用心贴着,覆盖了墙壁的中心和上半部分。“三好学生”、“年级第一名”、“优秀班干部”、“作文比赛一等奖”……不同的年份,相同的名字,一笔一划,工整而有力。那是她在这个灰暗空间里,用尽全力为自己点燃的、微小而倔强的光芒。在墙壁下方靠近角落的位置,贴着几张较新的奖状,纸张鲜艳一些——是奚杰的。“期中考试进步奖”、“数学单科优秀”、“劳动积极分子”……它们安静地待在姐姐荣誉墙的下方,像一种无声的追随和延续。
李可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属于奚非的奖状上。他能想象,每个学期末,她拿着这些奖状回家,小心翼翼地抚平,熬一点米汤,仔细贴在墙上时的心情。那是她对抗命运的方式,是她向山外世界发出的、微弱的信号。
奚杰沉默地从灶台边的水缸里舀了水,在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里涮了涮,倒了一碗水,端过来放在桌上。动作有些笨拙,但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礼节。
李可俊道了谢,喝了一口。水有股淡淡的土腥味,但很清凉。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的信封,放在磨损的桌面上。“这个,你收好。”
奚杰没动,只是盯着那个信封,眼神复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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