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于刨开冰层,露出下面的泥土。老周蹲下身,用手扒开泥土,指尖很快被冻得通红。"瞧,"他指着一段棕褐色的根茎,"这就是远志根,冬天的根皮厚,药效足。"他小心翼翼地把根周围的泥土拨净,用随身带的小刀割断须根,动作像在拆解一件古董。
当整根远志被挖出来时,根茎上结着一层薄冰,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。老周呵了口气,冰渐渐融化,露出表皮细密的纹路,像幅微缩的地图。"这株有五年了,"他说,"再长五年,就能做还魂散的引子。"
我们在山里转了一整天,麻袋里渐渐装满了远志根。日头西斜时,老周忽然指着远处的冰瀑:"去那儿喝点水,那是鹰嘴崖的灵泉,冬暖夏凉。"我们踩着冰面靠近,只见瀑布下半冻成巨大的冰柱,上半还淌着清冽的泉水,在夕阳下泛着金光。
老周用镐头敲下一块冰,放在手里焐化:"尝尝。"我接过冰水,入口清凉,带着股淡淡的甜味,仿佛溶了几粒雪粒子。老周望着冰瀑,忽然说:"我十六岁那年,跟师父在这儿迷路,三天没吃东西,就靠喝这泉水撑着。师父说,这泉水是太行山的眼泪,喝了能看见自己的本心。"
我望着冰瀑里自己的倒影,一张年轻的脸,眼里还带着未褪的青涩。老周的倒影在我旁边,皱纹深刻如刀刻,却又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。"您看见自己的本心了吗?"我问。
他笑了,笑声震得冰瀑上的雪粒掉落:"我的本心啊,早跟这山里的石头长一块儿了。你看这远志,冬天埋在雪里,看着像死了,其实根底下正攒着劲儿呢。人也得学它,哪怕遇着冰天雪地,心里头也得有团火。"
归途中,月亮爬上了鹰嘴崖,把群山照成蓝白色。老周背着麻袋走在前面,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,像株移动的老松树。路过那片白桦林时,忽然有只山兔从雪地里窜出来,雪白的尾巴一闪而过,消失在树林深处。老周停下脚步,望着兔子消失的方向:"多少年没见着雪兔了,看来今年冬天不太冷。"
夜里,我躺在热炕上,听着窗外北风呼啸,手里攥着白天挖到的那株远志根。根茎上的冰已经完全融化,摸上去温润如玉,带着太行山的体温。远处的鹰嘴崖在月光下沉默,仿佛一位守护着岁月的老者,把无数故事都藏进了深深的石缝里。
我忽然明白,老周说的"本心",原是对这片土地的执念,是与山川草木共生的宿命。就像那株在冰天雪地里扎根的远志,哪怕被冰雪覆盖,也始终记得春天的模样。而我们这些在尘世里奔波的人,又有多少还保有着这样的本心呢?
第六回
稚子攀崖承薪火
青蚨绕舍话流年
清明过后,太行山的桃花开得正盛,粉白的花瓣落在药锄上,像撒了把碎云。老周的小孙子虎娃背着个小竹篓,跟在我们身后,圆脸上沾着桃花瓣,像抹了胭脂。"爷爷,我今天能挖远志吗?"他仰着头问,眼睛亮得像山泉水。
老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:"能啊,不过得先学会认草。"他弯腰拨开一丛蕨类植物,露出几株刚破土的远志苗,叶片嫩得能掐出水来,"看见没?这是远志的娃娃苗,叶子像韭菜,却比韭菜细,摸上去糙糙的。"虎娃蹲下身,伸出小手轻轻触碰叶片,忽然惊呼:"呀,它会动!"老周笑了:"那是山风在逗它玩呢。"
我们沿着去年秋天的老路往山上走,虎娃蹦蹦跳跳的,不时停下来摘朵野花,或者追着蝴蝶跑。老周望着他的背影,眼里满是笑意:"我像他这么大时,已经能背半篓药了。有回跟着师父进山,摔了个跟头,药篓里的远志撒了一地,我哭着不肯走,师父说哭啥,山会帮你收着,第二天再去,果然一株不少。"
走到那处曾遇见过青竹标的陡坡时,虎娃忽然停住,指着岩缝说:"爷爷,那儿有花!"我定睛一看,正是去年那株差点让我送命的远志,此刻开着淡紫色的花,花瓣上还沾着几滴露珠,像谁为它挂了串水晶项链。老周蹲下身,把虎娃抱到跟前:"看见这条石缝没?这儿住着条小青蛇,它叫青竹标,是这山的守护者。以后见着它,要轻轻说打搅了,它就不会咬你。"
虎娃睁大眼睛,认真地点头,然后朝着岩缝轻轻说:"打搅了。"话音刚落,只见一道青影闪过,果然有条小蛇探出头来,吐了吐信子,又缩回石缝里。虎娃兴奋地拍手:"爷爷,它听见了!"老周笑了,笑容里带着欣慰,像看见自己种下的种子发了芽。
我们在向阳的山坡上停下,老周开始教虎娃挖远志。"锄头要斜着下,顺着根须的方向,"他握着虎娃的小手,慢慢刨开泥土,"就像给大地挠痒痒,别把它弄疼了。"虎娃学得很认真,小脸上满是汗珠,终于挖出一株完整的远志时,他举着药草欢呼起来,声音像只刚学会啼叫的小雀。
日头偏西时,虎娃的小竹篓里已经装了十几株远志。老周坐在石头上卷烟,虎娃凑过去,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烟袋:"爷爷,这烟袋跟我的竹篓一样,都是老物件儿吧?"老周点点头:"这烟袋是你太爷爷传给我的,牛皮是用家里的老牛鞅改的,算起来有八十年了。"
虎娃伸手摸了摸烟袋,忽然问:"爷爷,等我长大了,能继承你的药锄吗?"老周愣住了,烟袋在指间微微颤动,半晌才说:"傻孩子,药锄哪是继承的?得自己去山里找,找到跟你心气相通的那把,才算数。"他望着远处的鹰嘴崖,崖顶的桃花开得正艳,像片粉色的云,"当年我师父把他的药锄传给我时,说周娃子,这锄头上有太行山的魂,现在我才明白,这魂啊,不在锄头把上,在心里。"
暮色漫过山谷时,我们开始下山。虎娃走累了,趴在老周背上,手里还攥着那株最早挖到的远志。老周背着他,脚步却依然稳健,仿佛背着的不是个孩子,而是整个太行山的未来。路过那片返魂草时,虎娃忽然指着它说:"爷爷,那株花跟我一样,是个小勇士!"老周笑了:"对,都是小勇士,在这山里扎根的,都是勇士。"
回到家时,师娘已经做好了饭,桌上摆着刚蒸的山药馍,热气腾腾的。虎娃举着竹篓冲进屋:"奶奶,看我挖的远志!"师娘笑着接过竹篓:"哎哟,咱们虎娃能帮爷爷干活了,等晒干了卖了钱,给你买个新书包。"虎娃摇摇头:"我不要新书包,我要爷爷的药锄。"
老周愣了愣,随即哈哈大笑,笑声震得窗纸上的桃花影子直晃。我望着这温馨的一幕,忽然想起老周说过的话:"远志为啥叫远志?因为它知道自己要往哪儿长。"此刻,看着虎娃眼里的光,我忽然明白,有些东西,不用言说,早已在血脉里传承。
夜深人静时,我站在屋檐下,望着漫天星斗。远处的太行山轮廓柔和,像位沉睡的老人,怀里抱着无数正在生长的远志。老周的屋里还亮着灯,传来低低的说话声,虎娃的笑声不时飘出来,像颗颗流星划过夜空。
我知道,当明天的第一缕阳光爬上鹰嘴崖时,老周会带着虎娃再次进山,去寻找属于他的那把药锄。而太行山里的远志,也会继续在石缝里开花,把根须扎向更深的地方,等待着下一个懂它的人,带着敬畏,带着执着,走进这片永远年轻的山林。
(第六回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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