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直以为,自己手中的“青鸾”剑,已是这世间最顶尖的杀伐之术。她一直以为,自己的师兄罗晋,已是悍勇的极致。她更以为,自己的义父韩渊,那深不可测的《缚龙功》,便是权谋与武力的完美结合。可直到今天,她才真正明白,在齐司裳那种已然触摸到“道”之境界的武功面前,她们,不过都还只是在“术”的层面,苦苦挣扎的,凡人。
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无力感,混合着屈辱,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。她第一次,如此深刻地体会到,自己想要亲手复仇的念头,是何等的,天真,何等的,可笑。凭她自己,即便是再练一百年,恐怕,也永远无法企及那个男人的境界,更遑论,去挑战那个比他更懂得隐藏、更为阴狠的,韩渊。
不!
一个念头,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,撕裂了她心中那片名为“绝望”的迷雾。
她不能就此放弃!
齐司裳的出现,固然让她看到了自身的渺小,却也让她,看到了另一条,通往复仇之路的,可能性。既然武力无法战胜,那便用智谋,用她最擅长的,也是韩渊亲手教给她的,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手段,去击垮他!她要找到那份能将韩渊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铁证,那本传说中,记录着他所有罪恶与交易的,秘密账簿!
她要用韩渊教给她的一切,去亲手,摧毁他!
这股重新燃起的、更为纯粹、也更为冰冷的恨意,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毒药,瞬间压倒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软弱。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,重新凝聚起了光。那不再是属于“冰刃”的、空洞的寒光,而是一种,属于复仇者的、燃烧着黑色火焰的,决绝之光。
自那日起,苏未然便开始了她生命中最危险的一场,狩猎。
她依旧是那个对韩渊言听计从的“苏镇抚使”,每日里,她会准时出现在北镇抚司的各个堂口,处理着那些繁杂的、关于追捕“魅影”的文书。她会冷静地分析着齐司裳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点,为罗晋那些愚蠢的、大张旗鼓的搜捕行动,提供着“专业”的建议。她的脸上,看不出半分异样,仿佛那夜雨巷中的遭遇,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。
然而,在高墙与阴影的背后,她却如同一只最耐心的、最狡猾的狐狸,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罗网。她利用自己镇抚使的职权,开始有计划地,查阅那些积压在档案库底层,早已被尘封的、看似与齐司裳案毫无关联的卷宗。她查阅洪武末年,那些被韩渊亲手办下的“贪墨案”、“渎职案”;她查阅所有与朝中大员、富商巨贾有关的、看似早已了结的陈年旧案;她甚至查阅锦衣卫内部,那些关于武器、马匹、乃至日常用度采买的流水账目。
無光樓碎蘭泣霜
她知道,韩渊是个滴水不漏的人。他绝不会将真正的罪证,留在任何显眼的地方。但她也知道,任何庞大的罪恶,都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。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数字,那些看似合情合理的损耗,在她的眼中,经过无数次的对比、推演与重组,渐渐地,勾勒出了一张巨大的、隐藏在帝国肌体之下的,贪婪的、流着黑血的脉络图。
她发现,每一次韩渊扳倒一位朝中重臣,锦衣卫的某项“特殊开支”便会暴增;她发现,许多被抄没的、本该上缴国库的家产,总会有一部分,在账目上,神秘地“蒸发”;她更发现,一些与韩渊私交甚笃的京城富商,他们的生意,总是在某些特定的风波之后,得到匪夷所思的扩张。
线索,越来越多。一个指向韩渊秘密金库与罪恶核心的轮廓,正在苏未然的脑海中,变得越来越清晰。
然而,她这只自以为隐蔽的狐狸,却忘了,她所要狩猎的,是一头活了数十年、早已将整个丛林都视为自己领地的,老狼。
韩渊,早已在怀疑她了。
从她追踪齐司裳失败归来的那一刻起,怀疑的种子,便已在他心中种下。他太了解自己这个“作品”了。苏未然的骄傲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一次如此彻底的、碾压式的失败,对她而言,绝不可能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,波澜不惊。她那过于完美的平静,本身,就是最大的不平静。
于是,他开始,不动声色地,观察。
他没有派人去监视她,那太低级,也太容易被她察觉。他只是,在他那张无所不在的、由人心与利益编织成的蛛网上,轻轻地,拨动了几根丝线。
档案库的一名老书吏,向他“不经意”地禀报,说苏镇抚使最近似乎对户部的陈年账目,很感兴趣,一连数日,都在查阅那些早已发霉的、无人问津的流水单。
诏狱的一名狱卒,在向他汇报工作时,顺口提了一句,说那日苏镇抚使前来提审一名与“富源”商号有关的囚犯时,问的问题,似乎与案情本身无关,反而更像是,在打探那商号东家的身家背景。
甚至,连他安插在苏未然身边,负责伺候她饮食起居的一名小侍女,都向他密报,说苏镇抚使近来睡得很少,常常在深夜,独自一人,对着一盏孤灯,在纸上,写写画画些什么,天一亮,便立刻将那些纸张,烧得干干净净。
一点点,一滴滴。
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、零散的信息,在韩淵的脑海中,迅速地,汇聚成了一个让他怒火中烧,却又感到一阵病态快意的,结论。
他的“冰刃”,他最完美的作品,背叛了他。
一股被自己的造物所背叛的、狂暴的怒火,瞬间席卷了他的心。但他很快,便将这股怒火,压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加冰冷的、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,算计。
他没有立刻发作。他要的,不是简单的惩罚。他要的,是一场,彻彻底底的,公开的审判。他要让苏未然,在他亲手为她布置的舞台上,将她的背叛,淋漓尽致地,表演出来。然后,再由他,亲手,将她,连同她那可笑的、不切实际的复仇幻想,一同,碾得粉碎。
他要让她明白,她的一切,包括她的仇恨,她的智慧,她的挣扎,都不过是,他掌心之中,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,游戏。
于是,一个最恶毒,也最完美的陷阱,开始,悄然布置。
他首先,命人将一名早已被他彻底控制的、犯了死罪的朝廷命官,投入诏狱。而后,他授意“鬼手”屠夫,对那名死囚,进行了一场“公开”的、惨无人道的酷刑。在那名死囚的神智,即将崩溃的边缘,韩渊亲自出马,进行“审讯”。
在那间熟悉的、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“静水堂”里,韩渊以“饶你家人不死”为诱饵,让那名死囚,在“无意”之间,“招供”出了一则惊天的秘密——他知道韩渊的死穴,他知道那本记录了韩渊所有罪证的秘密账簿,就藏在,锦衣卫总部,那座最神秘、最森严的“无光楼”三层,一处只有指挥使本人才能打开的,秘密暗格之中。
而这场“审讯”,韩渊故意,让一名他知道与苏未然私交甚笃、却又胆小怕事的小旗官,躲在暗处,“偷听”到了全过程。
果不其然,那名小旗官在恐惧与良知的双重煎熬之下,当晚,便偷偷地,将这个“秘密”,告诉了苏未然。
当苏未然听到这个消息时,她的心,狂跳不止。
无光楼!
那个锦衣卫的禁地之中的禁地!
她的理智,她十八年来所受的所有训练,都在疯狂地向她尖叫:这是陷阱!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、拙劣的陷阱!
可是,她的情感,她那被压抑了十八年、早已化为燎原之势的仇恨,却在引诱她,蛊惑她:万一……万一是真的呢?这是唯一的机会,这是能将他一击致命的、唯一的机会!错过了,就再也没有了!
最终,仇恨,战胜了理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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