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催促他快些回家,便说:“这回可是一顿美餐啦。不赖,不赖!”
“你懂个啥。给我闭嘴!烦死人!”说着,他突然用后爪刨起的冰碴扬了我一脑袋,我吓了一跳,正抖落身上的泥土时,老黑已经从篱笆底下钻出去,跑没影了。大概是去窥探西川家的牛肉了。
回到家里一看,客厅里少见的春意盎然。就连主人的笑声,都比往日爽朗多了。我很纳闷,便从敞着门的檐廊跳了上去,走近主人身旁一瞧,原来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。此人留着小分头,穿着带家徽的布卦,下配小仓布[14]的裙裤,一副极其规矩的学生打扮。我看见主人的手炉旁,与春庆漆[15]的烟盒并排放着一张名片,上写:“兹介绍越智东风君前去贵府拜访,水岛寒月。”由此,我知道了客人的名字,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。尽管我刚刚进屋,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大清楚,但也猜得出,好像与我上次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。
“迷亭先生说,想到个有趣的事,一定要我随他一同前往。所以……”来客慢条斯理地说道。
“什么?他是说去西餐馆吃午餐有趣吗?”主人说着,给客人茶杯里续满了茶,推到客人面前。
“那个嘛……他所说的有趣,当时我也不大明白。不过,他那个人总喜欢搞新花样,想必又有什么点子了……”
“不过,真是出乎意料啊。”
主人“啪”地拍了一下趴在主人膝头的我的脑袋,像是在说:“这回领教了吧?”脑袋有点疼。
“肯定又是要捉弄人玩儿吧?那家伙就好干这个。”主人立刻想起了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的故事。
“嘿嘿,他问我‘你想不想吃点新鲜的东西啊?’”
“吃了什么?”主人问。
“他先看着菜谱,乱七八糟地扯了半天菜谱。”
“在点菜之前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他皱着眉头望着服务生说:‘怎么都是老一套,没有新鲜点的菜吗?’服务生不服气,问道:‘有野鸭里脊和小牛排,可以吗?’迷亭先生说:‘专门来此,难道是吃这些俗调吗?’服务生不解俗调为何意,苦着脸,不再言语。”
“可不是吗。”
“后来,迷亭先生对我说,到了法国或英国,能够随处吃到‘天明调’[16]、或‘万叶调’[17]。可是在日本,无论去哪个西餐馆都是这一套!真不想进西餐馆了。口气可大了。对了,他曾去过外国吗?”
“什么?迷亭何曾去过外国啊!当然了他有钱,又有闲,几时想去都是可以去的。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国外,说成是已经去了,拿人家开心吧。”主人自以为说得很诙谐,先呵呵笑了。客人却毫无赞佩之意。
“是吗?我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出国了,不由得恭敬地聆听哪。而且他仿佛亲眼所见似的,活灵活现地描绘起什么煮鼻涕虫呀,炖青蛙来了。”
“他大概是从谁那儿听来的吧?他可是个相当知名的胡扯行家哟!”
“看来真是这样。”客人的目光投向花瓶里的水仙,脸上露出不无后悔的神色。
主人问道:“那么,这就是他所谓的妙趣喽?”
“哪里,这仅仅是个开头,好戏还在后头呢!”“哦。”主人发出了好奇的感叹。东风接着说下去:“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:‘煮鼻涕虫啦,炖青蛙之类,纵然想吃恐怕也吃不到的。咱们就将就着吃点橡面坊丸子[18]如何?’因为他是在和我商量,我便随口答应:‘好啊!’”
“嘿!橡面坊?真是搞笑啊。”
“是啊,太搞笑啦!不过,迷亭先生说得很认真,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!”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大意似的。
“后来怎么样?”主人满不在乎地问。对于客人的检讨没有表现出丝毫同情。
“接着,他喊服务生:‘喂,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!’服务生问道:‘是牛肉洋葱丸子吗?’迷亭更加一本正经地订正说:‘不是牛肉洋葱丸子,是橡面坊丸子。’”“那么,真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吗?”“当时我也觉得有点怀疑。可是迷亭先生却十分沉着,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,再加上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去过外国,便为他帮腔,告诉服务生说:‘就是橡面坊丸子,橡面坊丸子!’”
“服务生怎么说?”
“服务生嘛,现在想来,真是滑稽,他想了一会儿,说:‘非常对不起,今天不巧,没有橡面坊丸子。若是牛肉洋葱丸子,倒能做出两份。’迷亭露出非常遗憾的样子说:‘……特意跑到这儿来吃的,不就白来一趟了吗。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弄两盘给我们吗?’他交给服务生两角银币。服务生说:‘那我去和厨师商量一下吧!’就进后厨去了。”
“看来,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喽。”
“不多时,服务生走来说:‘实在不巧。您若点这个菜,可以给您做。不过,时间要长一点。’迷亭先生沉着地说:‘反正是正月,我们也闲来无事,那就稍候片刻,吃了再走吧!’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香烟,抽起烟来。我也只好从怀里掏出《日本新闻》来读。这时服务生又进后厨商量去了。”
“吃顿饭还挺麻烦!”主人像是看战地快讯似的,往对方跟前凑了凑。
“然后,服务生又从后厨走了出来,很抱歉似的说:‘近来橡面坊丸子的材料断档,去了龟屋商店和横滨十五号的西洋食品店,都没有买到。所以,不好意思,眼下不能提供这个菜……’‘真是的!好不容易来一趟。’由于迷亭先生一边看着我,一边反复叨叨,我也不好沉默,便帮腔说:‘太遗憾啦!遗憾极了!’”
“有道理。”主人也赞同地说。到底什么“有道理”,我可就不明白了。
“于是,服务生也觉得很抱歉,便说:‘等过几日进了材料,再请各位先生赏光。’迷亭先生问他想用什么做材料?服务生嘿嘿嘿嘿地只是笑,并不回答。迷亭叮问:‘材料是日本派[19]的俳人吧?’服务生说:‘您说的是。正因为是那个材料,所以,近来去横滨也没有买到,实在对不起了。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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