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盒够厚实,”他用指尖敲了敲盒壁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装桂花正好,不透气。”旁边堆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铁盒,都是他和徒弟们攒了半个月的,有的刻着齿轮纹,有的留着铁锈斑,每个盒底都用钢针錾了名字——“张大爷”“锐姑娘”“芽芽”……
“要先烫盒,”王婶提着壶沸水过来,壶嘴冒着白汽,“杀杀铁锈味,不然腌出来的桂花发涩。”她教铁蛋把沸水倒进盒里,晃了晃,铁水顺着盒缝流出来,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,映着天上的流云。
锐和几个锈鳞族姑娘正蹲在不远处捡桂花,竹篮里铺着层棉布,是线儿用旧衣裳改的。“要捡这种刚落的,”锐捏起朵完整的桂花,指腹沾着细碎的金黄,“带着点露水的最好,晒半干腌出来,香得能绕着路飘三圈。”
姑娘们的指尖都泛着银白的鳞光,碰过的桂花像撒了层细闪,风一吹,金粉似的落下来。有个小姑娘不小心打了个喷嚏,喷出的鳞粉落在竹篮里,锐笑着拍她的背:“当心点,别把灵气都喷走了。”
藏和针扛着块大木板过来,板上凿了十几个凹槽。“这是按铁盒的尺寸打的,”藏擦了把汗,木板上还留着新凿的木屑,“腌好的铁盒放在里面,免得被孩子们碰倒。”针正往凹槽里铺稻草,是从去年的麦秆里挑的,黄澄澄的,带着股晒透的暖香。
“张大爷呢?”线儿抱着坛红糖走来,坛口用红布盖着,是她娘结婚时的陪嫁。
“在那边教孩子们拓印呢,”针往西边指了指,夕阳下,张大爷正握着个孩子的手,在石板上拓印铁盒的花纹。孩子手里的炭笔在纸上蹭出齿轮的轮廓,歪歪扭扭的,张大爷笑得胡子都翘起来:“对喽,就这样,把边边角角都蹭到,这可是机械坊的老伙计,得让娃娃们认认它的模样。”
铁蛋把烫好的铁盒挨个摆开,线儿往每个盒里撒了层红糖,锐和姑娘们跟着往里铺桂花,一层糖,一层花,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香气。铁蛋的大铁盒里,线儿特意多放了勺蜂蜜——他总说桂花太甜,得用蜂蜜压一压。
“记得垫张油纸,”王婶又拎来壶酒,是自家酿的米酒,“在糖里拌点酒,腌出来不结块,还带着点酒香。”她给每个盒里倒了小半碗,酒液渗进桂花里,发出细碎的“滋滋”声,像藏着串小鞭炮。
天黑时,十几个铁盒都封好了口,整整齐齐摆在木板的凹槽里。藏找了块粗布盖在上面,布上绣着片桂花,是线儿昨夜赶绣的。“等霜降那天开封,”张大爷蹲在旁边,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“去年的桂花酱,拌在面里蒸馒头,芽芽一顿能吃三个。”
月光爬上桂树枝头,落在铁盒上,把棱角处的铁锈照得发亮。铁蛋摸出块刚磨好的齿轮,嵌在装桂花的木板旁:“给这堆宝贝当个哨兵,免得野猫半夜来捣乱。”齿轮上还沾着点机油,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,和桂花的甜香缠在一起,慢慢往石板缝里钻。铁蛋刚把齿轮嵌稳,就听见树后传来“喵呜”一声轻叫,吓得他手一抖——月光里窜出只三花猫,尾巴翘得像根小旗杆,正盯着木板上的铁盒直舔嘴。
“去去去,这可不是给你偷的。”铁蛋挥了挥手,猫却不怕他,反倒凑近闻了闻齿轮上的机油味,打了个喷嚏,转身跳上墙头,蹲在瓦上歪头瞅他。
这时,藏和针扛着竹梯过来了。“张大爷说怕露水打湿布,”藏把梯子架在桂树上,针已经攀着梯阶往上爬,手里捧着卷油布,“刚在库房找着这个,去年盖农机用的,防水得很。”
针爬到梯顶,小心翼翼地把油布铺在木板上,边角用石块压住。风一吹,油布鼓成个小帐篷,桂花的甜香混着机油味从布缝里钻出来,三花猫嗅着味,竟从墙头跳下来,蜷在梯脚打盹,尾巴还时不时扫过齿轮,像在给哨兵“站岗”。
铁蛋蹲在梯下帮忙扶着梯子,抬头看见针的裤脚沾着片枯叶——下午带孩子们拆旧机床时,她为了捡滚到床底的齿轮,在地上蹭的。那台机床是三十年前的老伙计,齿轮锈得厉害,孩子们拆到第三组时就犯了难:“蛋叔,这齿牙都磨平了,留着还有用吗?”
铁蛋当时正用煤油擦着个锈齿轮,闻言举起齿轮说:“你们看,这齿轮咬合处留着道细缝,就是怕转久了卡壳。人跟人打交道也一样,得留条缝,不然日子长了准闹别扭。”说着往齿轮缝里塞了片薄铜片,“就像这样,留点余地,转得才顺。”
此刻他望着梯顶的针,突然懂了那铜片的意思——针总说他擦齿轮太用力,会把纹路磨平,就像他总嫌针铺油布太慢。可刚才针铺油布时,特意在齿轮上方留了个小角,说“得让哨兵透透气”,倒比他细心多了。
“下来吧,梯脚稳着呢。”铁蛋喊了声,针往下爬时,手里攥着朵刚摘的桂花,递给他:“刚才在树上摘的,最香那朵。”
三花猫突然醒了,叼走铁蛋手里的桂花就跑,尾巴扫过齿轮,带起串“咔嗒”轻响。铁蛋刚要追,却被针拉住:“别追了,它也懂香呢。”两人站在月光里,听着油布下桂花发酵的细碎声响,倒比机床转动声还让人安心。
藏早已扛着梯子往回走,远远喊:“明早得教孩子们拓齿轮印,石粉都备好了,红的绿的黄的,保管比年画还热闹!”
铁蛋应着,低头看见齿轮上的机油印沾了点桂花蜜,是刚才猫尾巴扫的。他摸出块绒布,轻轻擦了擦,却故意留了点蜜痕——就像针留的油布小角,总得有点不那么“规矩”的痕迹,才像日子本来的样子。铁蛋把绒布叠成四方块揣回工装口袋时,指腹还沾着点桂花蜜的黏意。他蹲下身,借着月光打量那枚嵌在木板旁的齿轮——铸铁表面的机油印被蜜痕晕开,像幅歪歪扭扭的地图,倒比刚磨好时多了几分活气。
“蛋叔,猫又上树了!”墙根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,三个半大孩子举着拓印板追出来,领头的虎头举着张皱巴巴的纸,上面是用红粉拓的齿轮印,边缘蹭得毛茸茸的,“您看我拓的,像不像藏叔说的‘青黄赤白黑’里的红?”
铁蛋刚要应声,梯脚的三花猫突然弓起背,冲着桂树“哈”了一声。原来树杈上还蹲着只灰狸猫,正用爪子扒拉油布边角,想把鼻子探进布缝里。针从库房取来的油布确实留了个小角,此刻正被风掀得轻轻颤动,露出里面铁盒的边角,桂花甜香混着机油味顺着缝隙往上飘,把两只猫都引来了。
“别吓着它们。”针提着盏马灯走过来,灯芯跳着橘色的火苗,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长忽短。她手里拿着个铁皮罐,打开时“咔嗒”响,“刚拌的鱼粉,给哨兵们加个餐,省得总惦记桂花。”
灰狸猫从树杈上跳下来,落地时带起片枯叶,正好落在虎头的拓印板上。孩子们顿时笑成一团:“叶字!叶字盖在齿轮上了!”铁蛋看着纸上的红齿轮顶着片黄枯叶,突然想起下午拆机床时,最小的丫头朵朵把齿轮画成了带翅膀的虫子,当时他还笑她画错了,现在倒觉得,或许齿轮本来就该长翅膀——不然怎么能转得那么欢实?
“蛋叔,您下午说齿轮要留缝,那拓印板要不要留缝?”虎头举着沾了枯叶的拓印纸,油墨蹭了满手,“我这红粉铺太满了,字都糊了。”
铁蛋刚要开口,针却先接了话:“你看这油布留的小角,”她用马灯照了照布缝,“留缝不是偷懒,是给风留个路,给香留个门。拓印也一样,粉太满了就喘不过气,得让纸透点气,字才站得稳。”
朵朵突然指着猫,小声说:“那猫咪的爪子也有缝,能抓住树;我们的手指有缝,能抓笔。”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下午的铜屑,在灯光下闪着细亮的光。
铁蛋的心轻轻动了下。他想起十年前刚当学徒时,师傅总骂他把齿轮擦得太亮:“锈点是齿轮的记性,擦太净,它就忘了自己转了多少年。”当时他不懂,现在看着齿轮上故意留的那点蜜痕,突然就懂了——那些不规矩的痕迹,不是瑕疵,是日子走过后留下的脚印。
针把鱼粉倒在石台上,两只猫凑过来抢食,尾巴扫过齿轮,带起串细碎的“咔啦”声。孩子们围过来看猫,拓印板随手放在木板上,红粉染了点桂花蜜,倒像给齿轮印戴了朵小花儿。
“明早拓印用的石粉,我多加了点桂花碎。”针忽然说,马灯的光落在她鬓角,“藏叔说,青粉里掺松针,黄粉里拌稻壳,印出来能带着风的味道。”
铁蛋望着她手里的铁皮罐,突然想起她下午帮朵朵抠指甲缝里的铜屑时,也是这样轻轻巧巧的动作。他摸出刚才擦齿轮的绒布,想递给她擦手,却看见她指尖沾着的鱼粉混着铜屑,在灯光下像撒了把星星——原来针的指甲缝里,也藏着日子的脚印。
夜色渐深,孩子们被爹娘叫回家时,都不忘把拓印板抱在怀里。虎头的红粉齿轮顶枯叶,朵朵的“飞虫齿轮”沾着铜屑,还有个孩子的拓印纸上,不小心滴了滴马灯油,在齿轮中心晕成个小小的圆,像给齿轮安了颗心。
铁蛋和针并肩收拾东西,油布被风掀得更欢了,桂花的甜香漫出来,混着机油味、鱼粉香、孩子们的油墨味,在空气里缠成一团。针突然笑出声:“你看那齿轮上的蜜痕,被猫尾巴扫得像条小蛇,倒比我绣的花边好看。”
铁蛋抬头望去,月光正好落在那道蜜痕上,真像条闪着光的小蛇,盘在齿轮的齿牙间。他没说话,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块新磨的铜片,悄悄塞进齿轮旁边的石缝里——那是下午朵朵掉的,当时她急哭了,说铜片是齿轮的牙齿。现在看来,给齿轮补颗新牙,倒也不错。
远处传来藏叔的咳嗽声,他准是在检查明天拓印用的石板。铁蛋仿佛能看见藏叔佝偻着背,用布擦石板上的青苔,嘴里念叨着:“青是山,黄是田,红是花,白是云,黑是夜……少一样,路就不完整喽。”
两只猫吃饱了,蜷在齿轮下打盹,尾巴还偶尔扫过铁盒,像是在给桂花站岗。铁蛋把最后一块拓印板收好时,发现针留的油布小角里,卡着片完整的桂花,黄得像块小太阳,正安安静静地,陪着那些铁盒里的秘密,等着明天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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